Americium

清旺来有段时间痴迷研究菜谱，无论是中餐、西餐、某个小岛的当地美食，他都略有研究。他一向赞同一个道理：吃饭是人生大事。吃饭的时候，你就应该诚心诚意地吃，用你发达的味蕾去细细品尝食物的滋味，而不应该三心二意。在精神病院短暂住院的那阵，他最恨的就是里面的食物——并非厌恶食堂菜的千篇一律，而是厨师烹饪时的那种漫不经心，那些煮糊了锅底的焦味在他舌头上异常清晰，仿佛嚼了半只虫子。后来他把厨师往锅里一装，开了大火，炖上一锅高汤，这才满意地把这件事抛之脑后。

他不喜欢李火旺的也是这一点。李火旺吃东西是为了生存，不是为了品味；你往他嘴里塞一只烂苹果和喂他一勺精心烹饪的奶油蛤蜊汤，他不会尝出太大区别。这不好。所以清旺来一直想做出一道让李火旺满意的菜，一道能让他慢下来，去一口口咀嚼品尝的菜。

清旺来坚信一点，如果你人生中没有一道喜欢的好菜，那一定是不完整的。

他尝试过很多很多——他知道李火旺嗜甜不好辣，这对于一个湖南人来说罕见，可他上了心，炖红烧肉的时候会比平时多放两茶匙糖。红烧肉长时间小火炖煮后软糯弹牙，不用怎么咀嚼就可以囫囵吞下，清旺来吃的时候细嚼慢咽，寻找哪里还有可以改进的地方。五琦感慨，清子啊，你手艺又长进了，没多久就可以嫁人了啊，清旺来也不与她插科打诨，只是笑笑。他看着李火旺，李火旺埋头往嘴里扒饭，碗里的两块肉被随意呼噜下去，像是没尝出什么味儿就吞了。

似乎注意到清旺来在看着他，他抬头瞥了他一眼，什么都没说。清旺来微笑着：“大家多吃点，红烧肉在炖锅里面还有，管够的。”

但李火旺却没有再碰一筷子那些肉。

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，不过清旺来通常不承认他的失败，所以下一次他给所有人做的是蛋挞酥。酥皮松脆，蛋香浓郁，搅拌面粉时意外糊了一点到他脸上，他用手指抹下来尝了一下，坚信这次的秘密会使李火旺满意。李火旺吃的时候三心二意，似乎和杨娜说着什么，清旺来听不见。他看着李火旺咀嚼，嘴唇张合，舌头偶尔舔去牙齿上沾的碎屑，又极速收回去。他看见李火旺喉结动了动，吞咽下去，三两口，一个蛋挞酥就消失在他肚子里。

他没有问好不好吃；他知道李火旺分心了。这不是他最爱的菜。

于是清旺来思考，他和自己较劲。他思考很久很久，甚至本应思考如何对抗他们共同敌人的空闲时间，也被他挪去冥思苦想怎样让李火旺衷心爱上自己给他做的菜。他开始翻菜谱，从他会的那些到他之前闻所未闻的那些，清旺来从小就这么一个信念，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底，没什么能让他半途而废，也没什么能让他改变主意。

他想了很久，突然在某个角落灰扑扑的小箱子里扒拉了一下，一张沾了汤油的纸条掉了出来。就是它了，看见纸条的那一刻，他想。

于是在某一天偌大的别墅里只有他与李火旺二人的时候，清旺来端出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鱼汤面，一碗搁到李火旺面前，另一碗放在自己眼前，只不过他丝毫没有动筷子的意思。鱼汤面对他来说太腥了，哪怕他对自己的厨艺很自信。

李火旺本来正在手机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什么，动漫与游戏的音乐嘈杂，回荡在这间欧式别墅的宽阔客厅里显得空洞。却想不到清旺来在厨房鼓捣一阵，竟端了两碗简简单单的面出来，和往日里那种恨不得一个人吃三四个菜的架势截然相反。他犹豫地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面，莫名其妙地看了清旺来一眼，把面塞到了嘴里，心里也不知道在嘀咕什么，多半是说他坏话。

清旺来笑意盈盈地看着李火旺夹面，看着李火旺把面吃到嘴里，看着他咀嚼，看着他咽下去。然后他看见李火旺面色如常地吃完了面，和以往一样，全是用筷子扒拉进去的，汤汤水水都溅到了桌子上。他吃完了一碗又伸手去拿清旺来面前的那碗，清旺来推了一把，失望的看着李火旺就这么如法炮制地嗦了第二碗面。

当李火旺端起碗，把汤都喝下去时，一滴不受控制的泪突然滚落，跌到三清光洁的表面上，化为新的秘密。

清旺来沮丧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，他微笑了起来。

这不够，这还不够。他要的不是一滴泪，他要的是一顿令对方全身心投入的盛宴。他开始准备，他要做出最完美的菜。他看着试管里的无色溶液，微微倾斜，弧形玻璃面反射出他歪曲的脸。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吃药了，他想，然而现在不能，因为这顿饭的食材正是清旺来自己。

他看着李火旺毫无知觉地走向他设计的小游戏，像仓鼠努力地攀爬一个迷宫。快走吧，快走吧，在迷宫的终点你就能吃到东西了。那里有枯死的骸骨，有哭泣的小牙齿，有不言不语的骑士铠甲，有笑呵呵的柴郡猫，你会喜欢的。

当他躺在地上，平静地看着李火旺骑在他身上大口撕咬时，他满意地笑了。他第一次看到李火旺那么认真的凝视着自己的食物，反复咀嚼着，用牙齿努力撕裂肌肉间的筋膜，滑腻的脂肪流下肚子，诚实之人的心肺是甜的，食物的味道完全反馈到了对方的味蕾里，成为了一个秘密。

李火旺，你看，你也是喜欢吃东西的呀，他想这么说，但他没说。

当你认真去吃饭的时候，你会意识到这是一件人生大事。美食让人愉悦，让人相爱，让人幸福，让人感受到生命的意义，这是清旺来永远永远也感受不了的一切。他最后想，幸好，李火旺仍能感受。